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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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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

作者:陳思瑋助研究員(本院語言學研究所)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0

網路圖文作家Tim Urban在2022年在New York Times發表了一篇文章 [1],內容是鼓勵人們在Covid疫情之後重新出發,與其想著回到疫情前的生活,不如把它看成一個人生重置點,積極做出改變。作者富有哲理地提醒我們:人類生命非常有限,但是我們仍然擁有改變未來的決定權;他用以下插圖來闡述這個「開放未來」的概念: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1

「我們過度思考那些黑線:沒有選擇的路、錯過或溜走的機會。但大多數的我們都大大低估了擺在我們面前的那些鬱鬱蔥蔥的、綠色的可能性。」(摘譯)

假設Tim Urban沒有涉獵過語言學,他的插圖卻完美複製了哲學家對時間性提出的理論(Thomason, 2002)!如圖二的分支時間模型所示,時間不是永遠一條直線,相較於當下的時刻(t點)和已成定局的過去(t點之前),未來(t點之後)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因為未來的事件是無法確定的。圖中的分支代表的意思就是下一秒後不同發展的可能世界,再下一秒後也還有不同的發展(第一個分支後的再分支),以此類推。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2

圖二:分支時間模型(branching time model;摘自Portner 2009:233)

舉例來說,你今天6:30出門,可能選擇直達公司(在圖三用p表示),因此你有充分的時間準備開會內容,這個結果間接造成你五年後的升職(用r表示);但你出門後也可能先去7-11買咖啡(用q表示,同時p不為真,用¬ p表示),然後不幸遇上尖峰時段,開會遲到,但你買咖啡的發票中了頭獎,促成你財富自由,五年後的你可能還願意升職繼續工作,但也可能提早退休了(不升職工作,用¬ r表示)。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3

圖三:開放的未來(繪圖者:張詔鈞)

未來具有「開放性」這個特質表示我們無法根據真實世界中的人、事、物、地點、發生時間來判斷語句的真假值。例如,(1)為真的情況是說話時間需晚於2024年6月1日,且小明當天的發票的確中了頭獎; (2)則必須在說話時間當下才為真。但是(3)呢?即使說話時間是在當天七點之前,我們應該判斷「小明七點在公司」為真還是為假?

(1) 「小明2024年6月1日買咖啡的發票中了頭獎。」
2024年8月說此句:TRUE
2024年5月說此句:FALSE                                                         
 
(2) 「小明在7-11買咖啡。」
2024年6月1日上午七點說此句:TRUE
2024年6月1日上午六點半說此句:FALSE                                                         
 
(3) 「小明七點會在公司。」
2024年6月1日上午六點半說此句:??

簡單來說,含有未來詞彙的語句的真假值必須透過考慮可能的世界(w)來決定,並且根據不同的背景來排序需要考慮的世界是哪些。假設小明是一個很自律的人,每天幾乎都是七點前到公司,在圖三的模型裡,我們只需考慮w1, w2, w3, w4(或是其他符合小明自律特質和他日常作息的發展—例如,他更早出門去買咖啡,一樣七點前到公司),只要這些世界都包含「小明2024年6月1日七點在公司」,(3)句就為真。

跨語言的差異與變數

支持未來詞彙的語意必須包含開放性—語言學稱為「情態性(modality)」—的證據,最直接的就是語言中未來詞彙的確都帶有各種情態性的用法(續見下文)。另外的證據是這些未來詞彙也都用在條件句的主要句,如(4),以及表面上看起來獨立的語句、但實際上的解讀仰賴帶有情態詞的前句, 如(5)中的「她會生氣」成立的情況是唯有當聽話者忘記他女友生日時。

(4) 如果我中頭獎,我會馬上退休。

(5) 不要忘記你女朋友生日!她會生氣。

英語談論未來通常使用will;漢語則是「會」或「要」;很多台灣的南島語言的未來詞彙涵蓋「會」和「要」的範圍,如排灣語的uri可以表達預測(6)、意欲(7)或義務(8) [2]

(6) nutiav uri  ’emudjalj?
明天          下雨
明天會下雨嗎?(屏東泰武鄉方言)                                                      
 
(7) uri keman=a’en  ta     vurati kata vasa.
吃=我    斜格  地瓜 和 芋頭
我想(要)吃地瓜和芋頭。(屏東泰武鄉方言)                                                      
 
(8) uri kemun    a     mare-kavavayavayan.
穿裙子    主格     複數-女生
女生要穿裙子。(排灣語,摘自原住民族語言線上字典 [3]

布農語的未來詞彙na甚至還能表達說話者由已知證據推論原因、不限於未來的事件,稱為認識情態(epistemic modality):

(9) 情境:他臉很臭…
na=hinaungunan  saia  takna   mas    isaicia tu           cina.
被罵過   他  昨天  斜格 他的 連繫詞   媽媽
昨天可能被他媽媽罵。(高雄郡群方言)

語法類別也會影響情態性,例如泰雅語的兩組未來詞彙中,屬於詞綴的那組容許多種情態意思,但助動詞musa’則侷限於預測用法,因此不適合計畫性的未來(# 標記不適合或不通順):

(10) 情境:Tali和他的女朋友Rimuy決定明年結婚,日期也確定了。我轉述這件事:
a.   p-squn   kawas  laha’  ma.
結合 明年  他們 說
他們明年要結婚。
b.  # musa’ msqun  kawas  laha’   la.
結合  明年  他們 狀態改變
他們明年可能會結婚。(新竹賽考利克方言)

未來助動詞常常是從實詞「語法化」—語意內涵抽象化的過程—而來的。古英語的will是want或need的意思。現代漢語的「會」還保留心智能力(mental ability)用法(如「會唱歌」)。泰雅語的musa’是由同形式動詞musa’「去」來的、排灣語的uri則是動詞muri「尋找」來的,這些動詞的用法在當代也還使用著。

除了情態性的差異,我的近期研究發現未來詞彙體現時間性的方式也不同。英語的過去式在沒有言談背景之下使用會讓聽者一頭霧水,如(11);相比之下,will不需指涉已知時間點(而是需要情態背景),因此一般認為只要在當下時間點之後有任何一個時點—稱為「存在量化」—包含談論的事件就可以(參見Enç 1996)。

(11) 情境:Leroy把頭探進辦公室說:
# Did you eat sushi?(摘自Bowler & Ozkan 2017)

有些學者甚至嘗試用同一個認知原則來解釋除了認識情態詞之外的情態詞(類似「可以」、「必須」、「應該要」和「能夠」等)大多都是未來性這個事實(參見Werner 2006)。有趣的是,這些帶有未來性的情態詞在泰雅語卻分成兩類:musa’之外的都可以接續否定詞ini’:

(12) 情境:平常都需要澆菜,但今天下雨了。我問說:
nway=ta’  ini’      pqsya’i    rrmat  la?
可以=我們  否定    澆水   菜  狀態改變
我們可以不用澆菜了嗎?(新竹賽考利克方言)

泰雅語不能說「musa’ ini’」這種組合,類似漢語中「會」不能和否定詞「沒」連用,如(13);只要語句沒有「會」,否定詞就可以描述未來事件,如(14) [4]

(13) # 明天會沒下雨。

(14) 明年這個時候我還畢業。

(13)句為何不好?假設「會」和will一樣是表達存在量化,這個句子為真的情況是當「包含在明天的時間點中,有任何一個時間點沒有任何下雨的事件」,然而這個語意的預測性太薄弱了—有說等於沒說!我們需要傳達的是「明天的時段沒有包含任何下雨的事件」。那麽,泰雅語中可以和否定詞一起使用的情態詞,像(12)的nway「可以」,一定是帶有不同的時間性,最簡單的看法是它涵蓋從現在到無止盡未來的這個時段。

回到過去當然有更多可能性,但現在比起未來是更佳決策與行動時間點!

讓我們延續先前的故事:假設今天來到了2029年6月1日,你坐在辦公室裡,看到一則新聞:某個新創公司的創辦人五年前在你家附近的那間7-11買了一杯咖啡,因而中了頭獎,一圓開公司的夢想;你想著:

(15) a. 如果我那天去7-11買咖啡,我現在可能已經財富自由了!
b. If I had gone to 7-11 to buy coffee that day, I might have become financially free!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4圖四:可能性隨時間遞減(繪圖者:張詔鈞)

分支時間模型直接解釋了為什麼回到過去有更多可能性:在2024年6月1日你的可能發展還有w1~w8,但五年後的你只剩下w1和w2兩個選擇。但不要忘了,現在和下一秒的決定和行動會限縮再下一秒的發展,因此現在永遠比未來有更多可能性!

跨語言組成反事實條件句的因子

(15a,b)的對比顯示漢語反事實條件句沒有特殊語法標記,而英語的語法則是if子句用have、主要句用過去形式的情態詞might/would/could 加上have。一些學者因而主張反事實條件句的組成是「過去 + 未來情態詞」。當代鄒語可以直接支持這樣的主張,因為標記反事實條件句的未來情態詞一定要有過去式詞綴n:

(16) honci=’u   eapeisu,  nte=’o     mhia  emoo   maitan’e.
補語=我 有錢    =我 買   房子  現在
If I had money, I would buy a house now. (I don’t have money and I can’t possibly buy a house).(鄒語,摘自Yang 2001:65)

然而,當我們檢視更多語言呈現反事實條件句的語法策略時,會發現過去式或過去語意並不是跨語言必要成分,而是情態性(參見Van linden & Verstraete 2008)。泰雅語的方言比較顯示過去式詞綴脫落(naki變成aki)也不影響用法:

(17) a. thway hmakay. naki=su   ini      ktakuy.
慢  走      =你  否定 跌倒
慢慢走,你才不會跌倒。(苗栗大興澤敖列方言)
b. pung  ke’=maku’  ki.          aki=su’  ini’      ktakuy.
聽   話=我的  助詞    =你 否定 跌倒
聽我的話,你才不會跌倒。(新竹賽考利克方言)

而且,唯有在未來具有情態性這個假設之下,反事實條件句才能運用分支時間模型回推到過去以擴大所考慮的可能世界。近期研究指出,用在反事實條件句的標記在語言中也常用在祈望(wishes)或弱義務性(weak necessity),重點是如何將量化的可能世界變多,回到過去只是其中一種方式(von Fintel & Iatridou 2023)。臺灣南島語言在這方面有許多值得研究的議題,例如排灣語有多個類反事實標記、而布農語的標記還能表達讓步子句(「即使…」)。

語言表達未來的語法機制可以非常不同

以上討論的語言有些有過去式,稱為時制(tense),那麽沒有時制的語言也是以情態詞表達未來嗎?很多學者認為漢語沒有時制,但漢語也是以情態詞表達未來時間;台灣南島語也類似。同屬於南島語系的大洋洲語言卻非常不同,它們的情態和時間語法系統是由(非)現實語氣((ir)realis mood)來表達,像在Vanuatu的Daakaka這個語言,非現實語氣詞t除了標示遙遠的過去事件、也標示反事實或不可能的未來:

(18) I wish I had wings...
na= ka   pini  or.
我  飛 滿 地方
I would fly around everywhere.(摘自von Prince et al. 2022:232)

分支時間模型因而被修改成可以指涉「事實」、「未來」和「反事實(包含較不可能的未來)」三部分的時間/世界雙元索引,如圖五(上)(von Prince et al. 2022)。相較於圖四,這個新模型可以單獨指涉反事實的世界,如圖五(下)中灰粗線、白底部分就是Daakaka的t的使用範疇。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5

中央研究院-【專欄】淺談「未來」反映在語言的特徵與跨語言變異_6

圖五(上):三分情態性 (下):Daakaka系統(摘自von Prince et al. 2022:225; 232)

語言變異在表象上可以非常紛雜,因此很難以直觀判斷或分類,必須經過嚴謹的論證。經濟學家會提出像「沒有未來的語言不區分現在和未來,那麽使用這樣語言的人們是不是比較會省錢?」這樣的研究問題,而語言學家想的是「等一下喔… 你怎麼確定那些語言沒有未來?」[5]。語意學家好奇的是哪些特徵是語言共性、哪些是個別語法差異?哪些表現是因為認知或語用原則造成、哪些又是語言可有的變異空間?我們嘗試著從個別語言中深入研究這些問題來拼湊出一個世界地圖。

[2] 台灣南島語的書寫通常用「’」表達喉塞音。排灣語的「dj」和「lj」表示硬顎化的舌尖音。賽夏語用「:」表示長音。「=」表示詞彙依附在其他詞上。
[4] 這裡不考慮否定詞「不」,因為「不」常隱含意願,例如「明天會不下雨」不通順,除非假設有一個控制天氣的人。
[5] 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經濟學家Keith Chen的TED talk和語言類型學家Östen Dahl的回應:https://doi.org/10.58079/nssg

參考文獻
  1. Bowler, Margit Lia & Ozkan, Sozen. 2017. A perfect mess: Towards a typology of the “present perfect”. Handout of a paper presented at UCLA, Los Angeles, CA, October, 24.
  2. Enç, Murvet. 1996. Tense and modality. In Lappin, Shalom (ed.), The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semantic theory, 345–358. Oxford: Blackwell.
  3. Portner, Paul. 2009. Mod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Thomason, Richmond H. 2002. Combinations of tense and modality. In Gabbay, D. M. & Guenthner, E. (eds.), Handbook of Philosophical Logic, vol. 7, 205–234. 2nd edn. Dordrecht: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5. Van linden, An & Verstraete, Jean-Christophe. 2008 The nature and origins of counterfactuality in simple clauses: Cross-linguistic evidence. Journal of Pragmatics 40. 1865–1895.
  6. von Fintel, Kai & Iatridou Sabine. 2023. Prolegomena to a theory of X-marking. Linguistics and Philosophy 46(6). 1467–1510.
  7. von Prince, Kilu & Krajinović, Ana & Krifka, Manfred. 2022. Irrealis is real. Language 98(2). 221–249.
  8. Werner, Thomas. 2006. Future and non-future modal sentences. Natural Language Semantics 14(3). 235–255.
  9. Yang, Gloria Fan-pei. 2001. Evidentiality in Tsou. Taipe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Master’s th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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