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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從太平洋到臺灣:麵包樹學名背後的航海史與分類學論戰

發布時間: 2025-07-22

作者:鍾國芳研究員(本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


本院歐美研究所大樓前,矗立著三株枝繁葉茂的麵包樹。每到七月盛夏溽暑之際,樹梢那一片片濃綠、比餐盤還大、葉緣常深裂的廣卵形葉片下,總會結出碩大油黃的果實。花東地區的阿美族人稱麵包樹為pacilofacidolapalo’,其果實是夏日的珍饈,屋旁種植麵包樹,象徵這是戶富有、世系完整的大家族。蘭嶼的達悟族人稱麵包樹為「cipoho」,因其木材比重低、質地輕盈,是製作拼板舟第三層版、上層中間版與側板的首選材料。

麵包樹是臺灣校園、公園與行道樹中常見的一種樹木,因其葉片碩大且果實顯眼,是導覽解說植物時很受歡迎的樹種。「麵包樹」是其英文名 breadfruit tree 的直譯,但在各類書籍圖鑑、解說牌與網路資料中,卻常見三個不同的學名—Artocarpus altilis、Artocarpus communis Artocarpus incisus—並存混用。即便在植物學界的專業出版物中,也常採用了不同的學名。這種分類上極為罕見的狀況,其背後竟與大航海時代的一連串歷史悲劇息息相關。

麵包樹是大洋洲島嶼民族的重要經濟作物,歐洲人在十六世紀探索太平洋的過程中早已對其有所認識。1741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植物學家郎弗安斯(G. E. Rumphius)曾以拉丁文Soccus Lanosus為其命名。由於植物命名的有效起點被訂於1753年林奈發表的《植物種誌》,因此郎弗安斯的名稱不具效力。根據《國際植物命名法規/法規》,麵包樹最早的有效學名是由西德尼·帕金森(Sydney Parkinson)於1773年發表的Sitodium altile。然而,此名的命名者西德尼並非植物學家,而是一位在遠航途中客死異鄉的畫家。

西德尼生於蘇格蘭愛丁堡,1768年受雇於著名博物學家約瑟夫·班克斯爵士(Sir Joseph Banks, 1743–1820),是庫克船長(James Cook, 1728–1779)第一次太平洋探險(1768–1771)的隨船畫家。在十八世紀,遠洋航行充滿了風險,帕金森在啟航前便預立遺囑,託付若於航程中不幸身亡,其所有資產將由兄長史丹菲爾·帕金森(Stanfield Parkinson)繼承。

在英國皇家海軍「奮進號」(HMS Endeavour)近三年的航行中,班克斯還聘請了林奈的「門徒」丹尼爾·索蘭德(Daniel Solander, 1733–1782)協助採集、鑑定與描述植物,並交由西德尼繪製成圖。當班克斯在大溪地見到當地人稱為 E ooroo 的麵包樹時,他對這種全年結果、果實營養、容易栽種的植物讚歎不已。在返航後的報告中,班克斯盛讚道:「若一個男人一生中能花一小時種下十棵麵包樹,那麼他就已完全履行了對自己與後代的責任。」

當時擔任大英帝國西印度群島殖民地聖文森島總督的莫里斯(Valentine Morris, 1727–1789)是班克斯在伊頓公學的同窗,他相信麵包樹是解決殖民地甘蔗園奴隸糧食問題的解方。經過班克斯多年奔走與遊說,英王喬治三世批准將麵包樹引入西印度群島的計畫,於1787年指派曾參與庫克船長第二、第三次太平洋遠征的威廉·布萊(William Bligh, 1754–1817)擔任艦長,率領「邦蒂號」(HMS Bounty)再度啟航前往大溪地。然而,這趟航程卻因天時、地利、人和皆失,最終在返航途中爆發了英國海軍史上最血腥的「邦蒂號叛變」(Mutiny on the Bounty)事件。

在為期兩年多的航程中,班克斯與索蘭德共採集了超過30,000份植物標本,涵蓋約3,600種植物,其中超過1,300種為當時未曾記載的新種。而西德尼更是夜以繼日地投入繪製工作,為包括麵包樹在內的動植物標本留下了1,300幅珍貴的插圖。但在1771年1月,帕金森因在巴達維亞感染瘧疾與痢疾,在行經開普敦時,病逝奮進號。

依據遺囑,史丹菲爾繼承了班克斯支付給西德尼的酬金與其遺物,其中包括西德尼在「奮進號」上的日記。由於班克斯既是西德尼的雇主,也是這場歷史性航程的主要資助者,依法擁有西德尼繪製圖稿的版權與所有權。然而,史丹菲爾企圖搶先在班克斯與庫克發表官方報告之前出版西德尼的日記,引來班克斯強烈反彈並興訟,最終法院下達禁制令,直到1773年官方版本的《航海紀事》(An Account of the Voyages)發表後,史丹菲爾才獲准出版以西德尼·帕金森為作者的《陛下之艦奮進號的南洋日誌》(A Journal of 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s, in His Majesty's ship, the Endeavour)。

《日誌》一書詳細記錄了74種大溪地植物的形態特徵、在食衣住行各方面的用途,以及其當地俗名與對應的學名,並包括了「E ooroo Sitodium-altile」在內的7個新屬與46個新種。儘管這些學名均出自索蘭德,但依據《法規》,書籍作者帕金森為該學名的命名者,Sitodium altile Parkinson也是麵包樹最早的合法學名。

儘管《日誌》深受「奮進號」上眾多隨行人員的推崇,但史丹菲爾與班克斯的衝突終究飽受爭議,而植物學界對《日誌》中所記載的學名與描述更是諸多批判。在漫長的官司與出版禁令折磨下,飽受精神打擊的史丹菲爾於1776年病逝精神病院。而合法擁有西德尼畫作版權的班克斯雖然與索蘭德一同規劃出版宏偉的《The Florilegium》,並聘請多位畫家與雕版師參與製作,但在1782年5月,索蘭德在班克斯家中因腦溢血驟逝,直到班克斯在1820年去世前,《The Florilegium》始終未能問世。

1776年,曾擔任庫克船長第二次太平洋遠征(1772–1775)隨船植物學家的福斯特父子—約翰·福斯特(Johann Reinhold Forster)與喬治·福斯特(George Forster)—依據希臘文「άρτος」(ártos,意為麵包)與「καρπός」(karpós,意為果實),創立了「Artocarpus」這一屬名,並以「communis常見的」為種小名,將麵包樹命名為Artocarpus communis J.R.Forst. & G.Forst.。同年,林奈的另一位門徒卡爾·通貝里(Carl Peter Thunberg, 1743–1828)在旅居爪哇期間,以荷蘭植物學者拉德馬赫爾(J. C. M. Radermacher, 1741–1783)之名發表了Radermachia incisa Thunb.,以取代1741年郎弗安斯所提出的無效學名,其種小名「incisa」則為葉緣深裂之意。但「Artocarpus」這個屬名精確傳達 breadfruit一詞的語意,因此Artocarpus communis很快為各方採用,甚至連林奈之子小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 filius,簡寫為 L.f.)也採納「Artocarpus」為麵包樹所屬的正式屬名,並在1782年將通貝里原先所發表的 Radermachia incisa Thunb. 轉移到該屬為Artocarpus incisus (Thunb.) L.f.。
 

1939年,麵包樹學名的爭議躍上檯面。英國植物分類學者艾德雷德·科納(Edred J. H. Corner)是國際公認的桑科植物分類權威,而隸屬於桑科的「麵包樹屬」(Artocarpus)更是熱帶亞洲植物分類中最棘手的課題之一。根據1935年版本的《法規》,學名的優先權僅以發表年份為準,因此同於1776年發表的 Artocarpus communisRadermachia incisa 具同等效力。但該版《法規》第56條也規定,若有若干具同等優先權的學名,則其中最早被其他知名學者引用者,應為正式學名。由於小卡爾·林奈早在1782年即已將通貝里發表的學名轉移到Artocarpus成為Artocarpus incisus (Thunb.) L.f.,因此科納據此主張,Radermachia incisa Thunb.具有優先權,Artocarpus incisus (Thunb.) L.f. 是麵包樹的正確學名。此一見解亦為1996年出版的《第二版台灣植物誌》所採用。

然而依據《法規》,比Artocarpus communis早三年發表的Sitodium altile應該才是「麵包樹屬」最早的合法學名。但由於Artocarpus在1776年發表後即被分類學、園藝與農業等領域廣為採用,而Sitodium幾乎未被使用,因此在1939年,美國植物學家福斯伯格(Francis R. Fosberg)正式提議,主張保留Artocarpus為「麵包樹屬」的合法屬名,廢棄原先具有優先權的Sitodium。此提案隨後獲得通過,Artocarpus自此成為《法規》規範的合法保留名(nomen conservandum)。此外,福斯伯格也指出,原學名Sitodium altile Parkinson中的種小名altile依然為合法學名,因而將其轉移為Artocarpus altilis (Parkinson) Fosberg。此學名雖然為1976年出版的《台灣植物誌》所採用,但在國際間,直到2005年由現職美國西北大學教授的謝芮加(Nyree Zerega)發表論文後,才為國際學者普遍採用。

然而,在1950年,當時如日中天的美國植物分類學者埃爾默·梅林(Elmer D. Merrill)以長文批評西德尼的《日誌》欠缺植物學上的嚴謹性,因此主張廢止《日誌》中所有學名。儘管梅林的提案未獲《法規》正式採納,但他與多數學者仍支持Artocarpus communis J.R.Forst. & G.Forst.為麵包樹的正確學名,理由是Sitodium已被廢止,而Artocarpus為保留名,且自1776年以來已被廣泛沿用。此一觀點也為1997年出版的《台灣植物簡誌》所採用。

那麼,歐美所前的麵包樹是該用哪個學名呢?

2018年夏天,我因執行本院主題計畫,前往夏威夷調查波里尼西亞民族植物,期間,我驚訝地發現,當地隨處可見、被稱為「Uru」的麵包樹,竟與我熟悉的臺灣麵包樹—也就是歐美研究所門前那三株—在形態上有著明顯差異!透過後續的分子親緣分析,我們發現臺灣常見的「麵包樹」實際上屬於一個菲律賓特有的、目前被鑑定為Artocarpus treculianus 的複合種群。所謂複合種群(species complex)是指那些分類尚未完全釐清,可能包括多個形態近似的已知或未命名新種的集合。

而「真正的麵包樹」—我個人傾向使用Artocarpus altilis這個學名,並建議叫它們「太平洋麵包樹」—在臺灣極為罕見,僅零星栽植於少數機構。我們的分析進一步指出,臺灣的麵包樹極可能是達悟人祖先自巴丹群島遷徙到蘭嶼時引入的,繼而傳入花東地區阿美族的傳統領域,最終在日治時期經由官方推廣,廣泛栽種於校園、公園等公共空間。我們的研究也取樣了歐美所外的麵包樹樣本,分子親緣分析顯示,它們與花蓮縣光復鄉與玉里鎮阿美族所稱的facidol關係最為接近。可以想見,那些在盛夏枝頭結實累累的果實,必然像它們東海岸部落的原鄉一樣,充滿了太平洋的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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