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 2023-07-27
作者 / 黃智慧助研究員(本院民族學研究所)
1992 年起在與那國島進行田野工作,從漂流史料、神話傳說與民俗祭儀等分析臺灣與沖繩八重山、宮古群島及蘭嶼、巴丹群島間文化類緣關係;近年參與臺日合作跨越黑潮實驗考古學行動,並關注此海域各族群文化之瀕危困境
今年 7 月初,與那國島的直航議題成為眾多媒體關注焦點。臺灣立法院長率領百人政商團,以高速船一日往返與那國島,達成跨國觀光踩線目的。原來,與那國島如此接近台灣,海上直線距離只有 111 公里,因二戰之後,海域劃下國界,人們難以到達。究竟這座位於臺灣東方海上鄰島,和臺灣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除了觀光美景,還有什麼魅力,值得探訪?
當人們想方設法,要突破萬難達成直航之前,其實動植物們早已展開直航。依與那國町役場公告,島上最具代表性的町花是百合,町樹是蒲葵,町魚是旗魚,町鳥是畫眉,町蝶則是名為與那國蚕(Yonagunisan)的蛾類,幾乎都是臺灣熟悉常見的動植物。
與那國蚕是日本國內最大型的蛾類,臺灣名為「皇蛾」,也是臺灣體型最大的蛾類。與那國島方言稱為「Ayamihabiru」,其圖紋色彩鮮豔,成蟲前翅寬約 14 公分,雙翅開展近 30 公分,但生存量稀少,生命週期甚短。由於日本首度在與那國島發現此一生物,分布也僅在與那國島附近,故以島名為名。2002 年起在棲息地設置了一座館名為 Ayamihabiru 的生態展示館,進行保護復育工作,該館也負起監測島上各類動植物的任務。
與那國島海岸周長 27 公里,面積近 29 平方公里,有別於周遭島嶼群大多是珊瑚礁岩形成之島,與那國島的地形變化十分豐富,最高一座宇良部山海拔 231 公尺,環繞有河流、濕地、湖泊、牧草地及可耕作之田園地,濱海四周沿岸則呈現斷崖絕壁、海蝕礁岩及沙岸等多變的樣貌。
島上棲息了許多珍稀生物,有一千公頃範圍被日本環境省指定為「鳥獸保護區」。在區內「稀少鳥獸生息地」裡,如:特有亞種黑林鴿、翠翼鳩、大冠鷲等鳥類,圓翅鍬形蟲、瘦面細蟌等昆蟲類,以及磯松(臺灣稱為海芙蓉)、薄色鳳尾羊歯蕨類、微頭花樓梯草類等植物,都進入瀕危紅名單而受到保護。
另一方面,島上還棲息種類繁多的蝴蝶、蟋蟀、螳螂、甲蟲、蜜蜂、蟬、蝙蝠等以及海濱小動物如螃蟹類與魚貝類等,吸引了包括黑面琵鷺在內之各種候鳥四季來訪休憩或成為留鳥。造就與那國島豐富物種的重要原因,即是因為鄰接臺灣大島之間的特殊海洋生態使然。
與那國島西側和臺灣大島之間,流經全世界第二大暖流──黑潮。洋流帶來物種漂行,加上太平洋西緣特有的颱風、季風、地震、海嘯等自然界動力,如同天然推進器一般,將人群與物種帶到島上定居。例如:當地海濱的 Kesayabana(臺灣稱為蘭嶼小鞘蕊花)僅生存於蘭嶼島、臺東、花蓮及巴丹群島一帶,日本只發現在與那國島的海濱,為該物種的北限,展現此區域物種隨著洋流跨越國界的直航力。
周邊的海洋不只是通道的意義,也對於和人群密切相關的陸上動物帶來隔閡與特化。例如:與那國島上大型動物與那國馬(Yonaguniuma)何時來到島上已不可考,在島上演化數百年的結果,成為身材高約 1 公尺的小型馬樣態。從遺傳研究得知,日本列島的馬源起於蒙古高原,隨著人群經由朝鮮半島來到各地,如今還剩下 8 種在來馬,最南邊沖繩諸島僅存於宮古島以及與那國島。
與那國馬個性溫和,在距今半世紀島內汽車普及之前,島上都是崎嶇的石頭路,自行車也無用武之地,馬和居民的生活緊密結合,成為農作物運輸及陸上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如今雖然失去用途,島上成立民間協會加以照顧,讓學校孩童與其持續互動。目前受指定為島上天然紀念物,個體數量恢復到約上百頭,以野生放牧為主。馬群經常漫步於海邊牧草地,成為與那國島上最美麗悠閒的景緻。
雖然距離很近,與那國馬卻沒有被引入臺灣。回顧在國家發展史上,與那國島經歷了甚為複雜的歷史過程,比臺灣島還要更早被國家所掌控。琉球王國於 15 世紀統一北方的沖繩本島各地之後,勢力南下,到 16 世紀才將八重山群島納入領土,在此之前,與那國島是無文字民族的自由島嶼。與那國島成為最後一個受武力征服的島嶼,而琉球王國的勢力擴張也到此為止,沒有再南下或西進。
17 世紀初年,琉球王國被江戶幕府底下薩摩藩武力控制,表面上朝貢於明清帝國,實際向薩摩藩繳納稅金。在江戶鎖國政策底下,跨越國境的人群互訪成為禁忌,且受到嚴加取締。 19 世紀中葉之後,幕府被明治新政府取代,薩摩藩改為鹿兒島縣,琉球王國被廢成為沖繩縣,行政上與那國島隸屬沖繩縣八重山村。
可以說,從 16 世紀以來,與那國島被納入重層的外來統治體系之最底層,成為距離政權中心最遙遠的邊境地。近世八重山官方記錄裡,曾有人民不堪賦稅沈重而往南出逃的紀錄;明治以後媒體報導也多以偏遠離島孤苦、女人島、嚴苛人口限制等特殊風俗民情來加以傳述。
要釐清這些被加諸於離島的怪誕奇譚,只有仰賴科學調查。事實上,與那國島首度被學界矚目的科學研究調查,並非來自沖繩或北方,而是來自從臺灣出發的團隊。1917 年 10 月臺灣總督府派出專家,乘坐水產實驗船凌海丸,耗分別對漁業、土壤、動植物、農業、森林與公衛醫療狀況展開調查,他們歷經暴風,總算不負使命帶回地圖、標本與寫真,隨後即由臺灣農友會、臺灣博物學會主辦演講,向社會公開成果。數年後,臺灣總督府持續以凌海丸展開一年 4 次的定期海洋調查,對此海域的鰹魚、旗魚、鮪魚等漁場有更深入理解。
從 19 世紀末,與那國島和臺灣之間解除國境,開始與基隆之間有定期船班,且鰹魚漁場從北臺灣釣魚台列嶼附近一直到蘇澳、與那國島、綠島等東臺各島之間漁穫量穩定,吸引遠從北方日本與沖繩本島的漁民往南移入與那國島,構成島上新聚落的主要居民。
20 世紀前半隨著臺灣東部港口建設發展,與那國島上人口從 1 千多人成長到 4 千多人,其中高達一成多的人口在臺灣工作。島上生活用品也多從臺灣輸入,基隆航線成為沖繩群島前往臺灣的便捷管道。甚至在戰後初期國境走私貿易盛行,島上人口激增達萬人以上,呈現前所未有的景氣,只是榮景甚短,很快遭到取締而結束,國境再度戒備森嚴。
作為邊境島嶼,臺灣大島一有風吹草動,與那國島極易受到衝擊影響。20 世紀後半,國界再度形成後,和八重山其他離島相似,島上都缺乏教育設施與就職機會,與那國島人口遂持續外流。1990 年代降回到 1 千多人,且仍有逐年下降趨勢。
2010 年與那國島獨有的方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評比為日本國內「嚴重瀕危」的語言之一。以此人口規模,如何維繫脆弱的語言、文化傳統與自然生態,這些年來考驗島上行政與島民決心,包括:如何應對臺灣海峽新的緊張局勢,接納自衛隊基地進駐的衝擊等,對當地而言都是困難的抉擇。
是否與臺灣大島重新連結航線,可將「最西端」離島之苦扭轉為「最先端」文明社會的利基,是與那國島的生存大戰略。對臺灣民眾而言,觀光踩線與生存危機,可能是一時還無法連結的二個議題。但是人口規模懸殊的觀光後果,臺灣早有經歷。
近年開放陸客來臺,以及疫情後旅遊對綠島與小琉球環境的衝擊,使臺灣學習到失衡的觀光對小島脆弱的生態是難以承受之重,何況對待歷史、語言、文化迥異的與那國島,臺灣這一方理當未雨綢繆,負起更大的責任。珍惜生態資源、尊重當地習俗文化,投入更多的學術資源,協助與那國島建立人文與生態基礎資料,是學界在國家領銜鼓吹觀光直航前應先做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