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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18 上午 04: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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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語言親緣關係常見的幾個迷思:兼論語言與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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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語言親緣關係常見的幾個迷思:兼論語言與方言

作者:陳彥伶助研究員(本院語言學研究所)

美國夏威夷大學語言學系畢業,目前任職於語言學研究所。研究專長為歷史語言學、接觸語言學。透過分析東亞與東南亞的少數民族語言,嘗試為語言間錯綜複雜的關聯提出解釋。


看日劇、韓劇的時候,你是否想過日韓語有些詞彙為什麼聽起來這麼像臺灣台語?這些語言彼此間的關係又是什麼?

兩個或數個語言若能追本溯源到同個祖先,語言學稱之為同源(genetically-related)。語言若發源於同個古語(proto-language),其後代就如後代子孫一樣,彼此間有著親緣關係。而同源的語言,自然歸屬於同個語系(language family),與族譜、籍貫的概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臺灣台語、日語、韓語之間其實毫無親緣關係。這些詞彙之所以相似,其實是語言彼此互相借用的結果。漢語、日語、韓語古時同屬漢字圈,因往來密切,日、韓語裡有著大量的漢語借詞,且利用這些漢字再造新詞彙,爾後漢語再反向借入。

舉例來說,日語「電話」(denwa)是和製漢語,先出現於日語中,才借入華語。而「窗簾」カーテン(kaaten)則是日語先從英語借入curtain,臺灣台語因日治時期受日本文化影響,再從日語借入。韓語因音節結構與臺灣台語相似,皆允許非鼻音韻尾,所以臺灣台語的「結婚」kiat-hun和韓語的「結婚」결혼(gyeol hon)聽起來才會這麼像。相較於臺灣台語還保留著中古漢語的入聲韻(音節以 p、-t、-k收尾),華語早已丟失入聲韻,因此「ㄐㄧㄝˊ」和韓語的gyeol在感知上相去甚遠。

日語中的漢語借詞有時並不易辨識,如:數字1「いち」(羅馬拼音寫成ichi),實為漢語借詞,因受日語傾向以元音或鼻音收尾所致,所以在音節尾補上了元音/i/,和中古漢語擬音*jiet(讀起來像臺灣台語的「一」/it/)看起來大不相同。除了跨語系借用外,同語系內部借用也很常見,例如:英語有大量的法語借詞,且和法語同屬印歐語系;閩南語所謂的「文白異讀」,其中文讀層便源於自官話(漢語底下一個分支)。

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漢語、日語、韓語指的是語系或語支(language branch),並非指從哪個特定的語言(language)、方言(vernacular或dialect)或地域語((regional) variety)輸入。考量到讀者的語言使用,本文選擇以華語、臺灣台語讀音作為漢語支代表,華語不等於漢語,臺灣台語也不等同於中古漢語(臺灣台語音節結構和中古漢語相似,不代表古人都講臺灣台語)。

語言系屬不能以借詞作為分類依據

World Loanword Database所調查的2131個日語詞,有36%來自外來語,以源自漢語的詞彙為大宗、英語次之。事實上,漢語、日語、韓語在語言學上並不同源,日語並不會因為有著漢語借詞,就變成漢語的一種。語言系屬(genetic classification)最重要的指標乃(一)規律語音對應(recurrent sound correspondences,得搭配核心詞表Swadesh List或是Leipzig–Jakarta list使用、(二)構詞,尤其是黏著語素(bound morphology)。

為什麼必須核心詞表才能算數呢?主要是因為,所有的語言成分,不論詞彙、語素、音素、論元結構、語意訊息等等,無一不能借用,只是機率高低的問題。而規律語音對應必須立基於同源詞,將範疇限定於核心詞彙,能降低借詞出現的機率,不會因借詞而誤判語言間的親緣關係。而構詞成分移借的案例並不常見。譬如越南語的被動式的bị ,便是源於漢語表「遭受」之意的「被」,但漢語支和越南語也不同源。

借詞常出現於科技、政治、宗教、數字、親屬稱謂、文化、家具、食物等領域。以漢語為例,「浮屠」、「剎那」源於梵文的बुध्(budh)和क्षण(kṣaṇa),因借入時間夠長,大家未必會意識到是外來詞。漢語向周遭語言輸出了不少數詞,日語、韓語、越南語雖和漢語不同源,但都有著兩套數詞,其中一套,便是從漢語而來。泰語屬侗台語系的一員,和漢語沒有親緣關係,其數詞2至10(及相關組合)正是承繼原始台語(Proto-Tai,和臺灣台語一點關係也沒有)裡的漢語借詞(2源於漢語的「雙」,其餘源自相對應的數字)。

泰語裡食物相關的外來語,如:「粿仔/河粉」ก๋วยเตี๋ยว(kuuey tiiaw)、「豆腐」เต้าหู้(tau huu)、「油條」ปาท่องโก๋(paa thɔɔŋ koo)、「肉粽」บ๊ะจ่าง(baɁ tɕaaŋ)、「沖(咖啡)」ชง(tɕhoŋ),來自閩語潮汕話的「粿條」、「豆腐」、「白糖粿」、「肉粽」、「沖」。日常用品「桌」โต๊ะ(toɁ)、「椅」เก้าอี้(kau Ɂii)、頭銜「老闆」เถ้าแก่(thau kɛɛ)也是從潮汕話的「桌」、「交椅」、「頭家」借來的。此外,潮汕裔家庭所講的泰語,可能還會參雜潮汕話的「阿媽」อาม่า(Ɂaa maa)、「阿公」อากง(Ɂaa koŋ)、「兄」เฮีย(hiia)等親屬稱謂。潮汕話和臺灣台語有親緣關係,大家可以用臺灣台語唸唸看這幾個詞,是不是很像呢?

當源於同個語源的借字量夠多時,即可產生規律語音對應,或是出現新的構詞手段。舉例來說,日語漢語借詞的「漢音」能和隋唐的中古漢語呈現規律語音對應;英語常見-ism、-tion、in-、 tele-等詞根,也是大量借用法語詞彙下的產物。若我們錯將上述領域的詞彙當作判定語系或語支的證據,就會做出錯誤的推斷,像是把西日耳曼語支的英語當作拉丁語支的一員。換言之,繼承自同個先祖的核心詞才是判斷語言是否同源的依據。

順帶一提,從語言系屬劃分的角度看來,詞彙移借是很普通的現象。不受外界干擾的語言,實屬罕見,可能只會出現在使用者與世隔絕的情況下。然而,並不是出現借用,該語言就會成為洋涇濱(pidgin)或克里奧語(creole)。此外,一個人的用詞遣字也反映著自我認同,有區辨你我的功能。讀者可以思考一下下列詞彙自己用的是哪個版本:「影片」/「視頻」、「鏡頭」/「攝像頭」、「人工智慧」/「人工智能」、「塑膠」/「塑料」、「大學生」/「本科生」、「檢舉」/「舉報」、「CP值」/「性價比」、「封鎖」/「拉黑」、「品質」/「質量」、「回饋」/「反饋」、「不會」/「沒事」。

語言系屬不能以類型學作為分類依據

類型學特徵(typological features)也不能作為語言系屬的證據,亦即句法特徵、語音特徵、音韻特徵、構詞特徵等等,都不能應用在系屬判定上。以人為例,看起來相像的兩個人,並不一定是親戚,而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未必看起來很像,語言亦是如此。日語、韓語動詞居於句末,越南語、華語、壯語為聲調語言,蒙古語、土耳其語都有元音和諧(vowel harmony),以上結構特徵都不能作為同源的佐證。同源的語言彼此間不見得看起來很像,嘉戎語和華語同屬泛喜瑪拉雅語系(Trans-Himalayan languages,又稱漢藏語系),但嘉戎語有著複輔音(consonant cluster)和豐富的構詞,乍看之下彼此毫無關聯。

語言系屬不能以通話程度作為分類依據

同個語系的語言不代表彼此能相通,通話(mutual intelligibility)乃區別dialect和language的手段,而非語言是否同源。來自不同地方的單語語者(monolingual)若能理解彼此,他們說的話就是同個language底下的dialects,理所當然屬於同個語系。台灣本島的南島語和菲律賓的他加祿語(Tagalog)都是南島語系的成員,但無法通話。相較之下,蘭嶼的達悟語和巴丹島上的伊巴丹語(Ivatan)因分開時間相對短,基礎溝通還可以。有些語言因地理阻隔之故,還形成了方言鍊(dialect chain),物理距離越近的地域語彼此理解無礙,距離越遠的地域語則有理解對方的困難,實質上為不同語言。

有些語言在這世界上孤家寡人一個,學界將之稱為「孤立語言」(language isolate;勿和缺乏型態變化的「孤立語」(isolating language)混淆)。比較有名的有西班牙境內的巴斯克語(Basque)、日本境內的愛奴語(Ainu)。日語和韓語曾被視為孤立語言,但日語(Japanese)其實屬於日本–琉球語系(Japonic language family)底下的一員,琉球語支(Ryukyuan)為其姊妹語言(sister languages);韓語(Korean)和濟州語(Jejueo)組成韓語系(Koreanic language family)。北海道、本洲、四國、九州的日語和琉球群島的琉球諸語並不相通,朝鮮半島的韓語和濟州語彼此間亦不能通話。除了琉球諸語和濟州語外,琉球群島跟濟州島也通行日語跟韓語。

語言系屬不能以文字作為分類依據

語言是否同源,也不能以文字斷定。中國境內的蒙古語以傳統蒙文書寫,蒙古國的蒙古語採西里爾字母、傳統蒙文並行的方式,便是同個語言以不同文字系統書寫的寫照。泰雅語、越南語、法語都以拉丁字母書寫,彼此間並無親緣關係。同理可證,台文不會因為以方塊字書寫,就變成官話底下的方言,也不會因為以羅馬字作為媒介,就變成英語的一種。

語言系屬不能以非語言學證據作為分類依據

語言系屬分類不可以以非語言學證據作為同源的依據。考古學證據著重在過去的人類活動、遺傳學證據關注各族群的基因研究。語言和人不是一對一對應的關係,因遷徙造成的語言轉移並不罕見。以臺灣為例,漢化後的平埔族多半操持華語或臺灣台語,但其DNA並不會使漢語變成南島語的一種。

小結

本文旨在破除語言系屬分類上幾個常見的迷思。然而,語言系屬的劃分實屬學術需求,應用到現實生活,還得考量實際層面的問題。俗話說得好,A language is a dialect with an army and a navy。馬來語、印尼語在學術上是同個語言底下的不同方言(dialects),因分屬不同政治體,故在現實世界被當作兩個獨立語言;中國境內的侗台語系(Kra-Dai)、苗瑤語系(Hmong-Mien)彼此雖毫無親緣關係,但因政治訴求,通通歸在漢藏語系底下。總之,現實生活中的系屬判定會受到諸多因素影響;倘若分類的最終目的為學術研討,建議還是得循學界標準論述。


相關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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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天心、石丹羅,2002。草登嘉戎語與「認同等第」相關的語法現象。語言暨語言學第三期第一卷,頁79-99。
●    Campbell, Lyle. 2013. Historical Linguistics: An Introductio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    Schmidt, Christopher K. 2009. Japanese vocabulary. In Haspelmath, Martin & Tadmor, Uri (eds.), World Loanword Database. Leipzig: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 2131entries. (http://wold.clld.org/vocabulary/21)
●    Shimoji, Michinori. 2022. An introduction to the Japonic languages: grammatical sketches of Japanese dialects and Ryukyuan languages. Leiden; Boston: Brill.
●    Tadmor, Uri, Martin Haspelmath, and Bradley Taylor. 2010. Borrowability and the notion of basic vocabulary. Diachronica 27:2 (2010), 226–246. doi:10.1075/dia.27.2.04tad
●    Yang, Changyong, William O’Grady, Sejung Yang, Nanna Haug Hilton, Sang-Gu Kang, & So-Young Kim. 2019. Revising the Language Map of Korea. In S. D. Brunn, R. Kehrein (eds.), Handbook of the Changing World Language Map. https://doi.org/10.1007/978-3-319-73400-2_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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