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從奇蹟般的化學品到環境的夢魘

化學工業的進步,是造就人類各項產業蓬勃發展不可或缺的一環,每個被發明與合成出來的新時代化學品,總是能夠大幅帶動科技與文明的進展。然而,部分所謂劃時代的化學物質,在過去百年來卻一再重演相同的歷史:承載著各種希冀光鮮亮麗的登場後,終有一天會黯然走下神壇,可是一部分的它們非但沒有就此離場,反而以新興污染物的身分強勢回歸,轉變成為地球環境的夢魘。
受到關注的新興污染物們罄竹難書,而全氟和多氟烷基物質(Per- and polyfluoroalkyl substances,以下簡稱PFAS),在過去十年來總是在關切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由於PFAS帶有碳與氟構成的疏水性骨幹,並於末端連接一個親水性的官能基(圖一),碳鏈長短與官能基種類還能擁有多種變化,這樣的結構賦予它們特殊的物理化學性質,例如:疏水、耐熱、抗污與高度穩定性,進而被廣泛應用於多項工業製程與商業產品中。然而,強韌的碳氟化學鍵,導致它們在環境中極度持久、十分難以被降解,因此也被稱為「永遠的化合物(forever chemicals)」。

圖一、全氟辛酸(PFOA)與全氟辛烷磺酸(PFOS)的結構式。紅色虛線框內為疏水性的全氟骨幹,藍色虛線框內為親水端的官能團。
有機全氟化合物的工業發展,大約在上個世紀30年代開始迅速發展。杜邦公司的科學家偶然發明了聚四氟乙烯(PTFE,可歸類為一種PFAS的聚合物),後來被註冊為商標鐵氟龍(Teflon®),並應用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與阿波羅太空任務,直到今日隨處可見的不沾鍋具。例如,在二次大戰期間的曼哈頓計畫,PTFE被應用於鈾濃縮工廠的管線材料中,以承載有毒的六氟化鈾。爾後,杜邦與3M公司也陸續開發出了PFAS的單體小分子化合物,例如全氟辛酸(PFOA)與全氟辛烷磺酸(PFOS),並將其應用於抗污布料與防水噴霧等商業製品,像是3M的「Scotchgard」系列產品。
另外一個PFAS應用的經典例子,是水成膜泡沫(Aqueous Film-Forming Foam, AFFF),AFFF產生的泡沫對於撲滅油類(可燃性液體)引起的火災有著卓越的效能,大幅提高了消防安全,因此被廣泛應用於軍事基地、機場與停車場。在工業製造方面,PFAS也被廣泛地運用於各項功能性流體中,像是液壓油、潤滑劑、冷卻劑、清洗液與介面活性劑等等,遍及機械、電子、化工、紡織、能源等多個領域,誇張地說,舉凡所有能想得到的產業,幾乎都有PFAS的參與。而PFAS的發明與應用,無庸置疑地改善了許多科技發展,也因此使PFAS的足跡得以遍布於世界各地。
當PFAS被大量製造並應用於人類生活周遭,有將近50年的時間,大眾對於PFAS的認識非常有限,特別在健康危害等負面影響方面。1968年的一篇Nature文章報導發現:人體血液樣本中的無機氟離子(F−),會於高溫灰化後增加,暗示著血液中除了含有氟離子之外,還有另一種未知的氟物種,此一現象無法被當時的知識與技術解答。直到數年後,透過核磁共振分析的結果,終於確認了人體血液中存在著有機氟化物。
PFAS毒理學與職業暴露的相關研究,自1980年代才開始逐步地增加。1998年,在美國西維吉尼亞州帕克斯堡( Parkersburg, West Virginia)發生了大量乳牛死亡的案件,發現可能與當地開設的PFAS化工廠有關,因此一場關於PFAS污染的調查與訴訟案就此展開,吸引了大眾媒體的目光,這段故事也在後來分別被翻拍成電影「黑水風暴 Dark Waters(2019)」與紀錄片「The Devil We Know(2018)」。至此到2000年初期,PFAS的暴露對生物與環境會造成健康危害的觀念,終於確立於大眾的認知當中。
同時,隨著分析技術與儀器的精進,我們得以在環境中檢測出過往看不見的PFAS,使得需要關注的對象不再侷限於某些特定群體。例如,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藉由國家健康和營養調查(National Health and Nutrition Examination Survey)計畫,發現大於97%的美國人血液樣本(1999−2000年)中都可量測到多種PFAS。而在環境方面,Giesy 與Kannan(2001)報導PFAS已經遍布於全世界各地的野生動物體內,包含生活於兩極的北極熊與企鵝、遠洋的鮪魚以及偏遠島嶼上的信天翁,顯示PFAS已深入到環境各處,無所不在。
而美國本土自2000年初期開始逐步淘汰PFOA與PFOS的製造,斯德哥爾摩公約也分別將PFOS(2009)、PFOA(2019)、PFHxS(全氟己烷磺酸,2022)以及與它們相關的化合物,分別列為禁用或是限制生產的持久性有機污染物。隨著議題持續發酵,官方制定了PFAS標準檢驗分析方法、執行全國性的水質普查(飲用水、地表水與地下水)、發布健康建議公告值、以及頒布管制法規等事項,皆在過去十年內陸續完成,並持續更新中。
環境中無所不在的PFAS已成既定的事實,下一步該做的便是尋找有效檢測並清除它們的方法。PFAS本身的一些特性,讓它們不同於過去其他的持久性有機污染物,造成了我們研究上的阻礙。首先是分析上的挑戰,既然PFAS廣泛地存在各處,當然也包含在實驗室內常用的設備、容器、藥品與試劑中,因此從樣本採集與濃縮前處理,再到儀器分析的每一個環節,都需要細心的準備與操作,甚至要以痕量分析(trace analysis)的高規格去面對,才能夠避免得到偽陽性(false-positive)的結果。
再者,PFAS的成員族繁不及備載,目前單就美國環境保護局的毒物化學品資料庫(Computational Toxicology Chemicals Dashboard)所登載之內容,已知化學結構式並且有CAS編號的PFAS就超過14,000多種。倘若按照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的定義, PFAS為含有至少一個完全氟化的甲基或亞甲基碳原子的氟化物質,那麼符合此項定義的化合物可能高達數百萬種,造成檢測分析上的阻礙。位於圖二金字塔頂端的是最早被關注、也是目前被研究最透徹的PFOA與PFOS,隨著時間推移,它們各別所屬的全氟羧酸與全氟磺酸家族也開始被研究監測,然後是更多元的PFAS前驅物、多氟化合物、新興PFAS替代物等等,以及所有的人工合成含氟有機物。
目前PFAS分析有三種常見的主流方法:第一,使用質譜儀進行目標分析(Target Analysis)、疑似物篩查分析(Suspect Screening Analysis)與非目標分析(Non-target Analysis),並透過可用的標準品與資料庫進行定性與定量分析;第二,使用總可氧化前驅物檢驗法(Total Oxidizable Precursor Assay),將未知的PFAS前驅物轉化成常見可分析的PFAS(例如PFOA);第三,總有機氟分析法,利用高溫(>1000˚C)將有機氟化物全部分解為無機氟離子再進行分析。
三種方法各有優缺點,但可透過方法自身的選擇性與包容性互補,盡可能地達到完整的結果。在許多已發表的文獻中,透過氟原子的質量平衡計算,發現後兩種檢測法所得到的數值,往往遠大於第一種方法,這表示我們使用質譜儀分析來定量分子層面的PFAS,僅能看到冰山一角。環境中潛藏的PFAS種類及濃度,顯然被嚴重低估。以目前的技術,要利用有限的工具找出未知PFAS、進而了解它們對生物的影響與環境的衝擊,仍舊是一大挑戰。

圖二、我們對環境中 各種PFAS 的研究認識與重視程度(修改自ITRC)。
要將PFAS從受污染水體中分離出來的方法相對簡易、技術較為成熟,例如:使用活性碳、離子交換樹脂、逆滲透、與氣泡浮除等技術,都被證明能有效去除水中的許多目標PFAS。然而,分離法僅僅是將PFAS轉移到另一相,所產生的有害廢棄物(含PFAS)仍舊需要解決方案。若使用破壞性的處理方法,可以將有機氟化物分解為無機二氧化碳與氟離子,然而合成PFAS是一項所費不貲的過程,同理,要降解PFAS(破壞碳氟鍵)也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這是第三個困難點,也是筆者認為目前PFAS研究上最大的瓶頸。
當前已有許多破壞性的技術被開發並聲稱可有效降解PFAS,例如:使用高溫灰化、電漿、加速器電子束、電化學(新型電極材料)、水熱法、超聲波等手段,或是使用新型觸媒材料輔助打斷碳氟鍵等,看似有許多解方,但是仍須審慎評估成本花費與能源消耗是否符合經濟效益,並了解複雜的環境因子與樣本基質如何影響降解效率,同時檢視是否會因此產生其他有害的衍生物(byproduct formation),以及最重要的,降解技術是否有潛力擴大規模,從實驗室內的小尺度研究升級至先導型或是大型商轉規模。總結來說,目前沒有一個簡單乾脆的方法可以完美地處理PFAS,多數學者提倡使用複合型方法,先分離濃縮,待富集後再一併降解,以有效地運用電能或化學能來破壞強韌的碳氟鍵。
即使一部分的PFAS在過去20年來,已經逐步被禁用或是限制生產(像是PFOA、PFOS、PFHxS),但有鑑於這些「永遠的化合物」在自然條件下高度穩定的特性,我們可預期它們仍將會縈繞於地球環境之中,且持續一段為期不短的時間,接著透過水循環與食物鏈的傳遞,令野生生物與人類暴露於風險之中。全球研究PFAS的環境宿命與清除技術方興未艾,臺灣本土的研究也正在加快步伐。每個世代終將有不同的新興污染物占據舞台,吸引大眾的矚目,並且一而再地循環往復,而學習如何因應PFAS這類極端頑強的新興污染物,必定會有助於我們面對下一輪未知的新興污染物。
延伸閱讀與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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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ich, M. G., Davis, M. J., McCord, J. P., Acrey, B., Awkerman, J. A., Knappe, D. R., ...& Washington, J. W. (2022). Per-and polyfluoroalkyl substances in the environment. Science, 375(6580).
Giesy, J. P., & Kannan, K. (2001). Global distribution of perfluorooctane sulfonate in wildlife. Environmental science & technology, 35(7), 1339-1342.
Interstate Technology & Regulatory Council (ITRC): Technical Resources for Addressing Environmental Releases of Per-And Polyfluoroalkyl Substances (PFAS), https://pfas-1.itrcweb.org/